《人民文学》2023年第9期|朱山坡:日出日落(节选)
朱山坡,一九七三年出生,广西北流人,小说家、诗人。出版有长篇小说《懦夫传》《马强壮精神自传》《风暴预警期》,小说集《把世界分成两半》《喂饱两匹马》《灵魂课》《十三个父亲》《蛋镇电影院》《萨赫勒荒原》,诗集《宇宙的另一边》等。曾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、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、首届欧阳山文学奖、首届石峁文学奖、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种奖项,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、扬子江文学排行榜、收获年度文学排行榜等。现为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。
日出日落(节选)
朱山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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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外祖母带着我沿着一条废弃的旧铁轨来到了石羊镇。
这里看上去很破败,充满沮丧和颓废的气息,从空气就可以闻出来。一条乌黑的河穿过镇区,两岸有一些低矮而杂乱的房子,其中一些是被丢弃的旧厂房,屋顶千疮百孔,墙面残破,机械拆掉后留下的痕迹依稀可见。镇上的人不是很多,反正,在街道上行走的人寥寥可数。我的到来,首先引起了一个高个子的注意。
我从铁桥那头走过来,在桥中央跟他相遇了。
这条桥是连接两岸的唯一通道。桥的护栏锈迹斑斑,桥面铺的是水泥,有的地方破了洞,像是桥的眼睛。桥底下是湍急的河水,还有露出水面的泛白的乱石。河床两边,那些杂树和草藤乱哄哄地蔓延开去,它们的叶子营养过剩,长得异常茂盛,散发着一股公牛发情般的气味。
高个子拦住了我的去路:“小陌生人,你从哪儿来?”
我回头看外祖母。一路上,她都是我的发言人。我可不敢随便跟陌生人说话。外祖母在我身后大约有三十米的距离。她步履蹒跚,走得很慢,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歇一阵,一副很不情愿回家的样子。担心她走着走着便睡着了,我得经常回头唤她,尽管她未必能听得到。
外祖母没有抬头看我,因此我并没有贸然回答高个子的问题。
高个子说:“那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?”
我摇了摇头。
“我要去西山看日落。”高个子兴致勃勃地说,仿佛是要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,而且要让所有的人知道。
我抬头发现太阳不在头顶上了。他指着前面远处的山。那座山横向着,跟河流的方向是并列的,绵延起伏,看上去不是很高,但很陡峭,而且草木丛生,看不到路,要爬上去应该不容易。太阳往山那边移动,但速度比外祖母走路还慢,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。
高个子腰间挂着一只军绿色水壶,手里抓着一根细长的竹竿。除了高而且瘦,头颅偏小,嘴巴偏阔之外,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。他说话的时候很和气,也一本正经,并不把我当一个小孩子,而是像对待朋友一样亲近。我觉得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。
我朝他笑了笑,然后准备跟他别过。但他并不焦急赶路,仿佛要将多余的时间在我的身上耗完。
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日落?”他问我,“对我来说,两个人看跟一个人看没有什么区别。”
我摇摇头。
“明早,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东山看日出?”他朝相反的方向指了指。
原来东面也有一座差不多同样高的山,跟西面的山遥遥相望,而且走向都一样。
我还是摇了摇头。
“看来你跟他们一样,也没有什么特别。”高个子说。
他可能对我有些失望,叹息一声,离我而去,很快便跟外祖母碰面了。他没有停下来跟她交谈,只是擦肩而过,我甚至不能断定他跟外祖母是否打了招呼或点头示意过。
外祖母的家在金沙巷的巷头,靠近主街道,豆腐铺的旁边。周边还有裁缝铺、打铁铺、理发铺和麻将馆,但傍晚时节冷冷清清的。因为有舅舅和舅母在家,外祖母家的院子充满了生活气息。房子和围墙明显重新修缮过,看上去十分牢固。家里的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,干干净净的。舅舅矮小、秃顶,因为缺了一颗门牙,说话漏风,让人听起来费劲。舅母偏胖,皮肤白净,看上去比舅舅年轻很多。引人注意的是她的鬈发,发黄,刚好及肩。
小镇并不小,在矿业兴旺的那些年,这里曾经辉煌一时。外祖母说,那些年,四面八方的人拥进来,镇上车水马龙,灯红酒绿,像大都市。舅母就是那时候嫁到了这里。而我母亲也是那时候被一个从外省来的工程师拐走的。母亲是石羊镇最漂亮的“小绵羊”,离开的时候已经怀上了我。外祖母可能不放心自己的女儿,一直追随着我的母亲生活。半年前,父亲去了非洲探矿,并传来一些真假莫辨的绯闻,母亲六神无主,几天前也匆忙赶往非洲。外祖母把我从城里带到这个陌生的地方。如果父母永远不回来,我也将长久留在这里,成为石羊镇的一名居民。
第二天一早,我发现高个子家竟然就在外祖母家的对面,只隔着五六米宽的石板路。一座破败不堪的院子。院门很窄,门板破损得像一块木筛子,上面还长了几朵瘦小的蘑菇。有三四间砖瓦房。屋顶的黑瓦几乎没有一片是完好的,上面还有一些长得老高的杂草。围墙很矮,是石头垒的,石头墙上不仅长着毛茸茸的青苔,还爬满了青瓜藤和牵牛花藤,如果再细看,还能看到硕大的福寿螺。院子里没有铺地板砖,只有几块形态不同的垫脚石形成了一条曲线,从院子外一直延伸到屋门前。一棵枇杷树在院子的西北角全力以赴地舒张着油绿的叶子。树上还有一个草帽大小的鸟窝,但又破又旧,估计是早被鸟遗弃了。
高个子站在他的院子里朝我喊:“喂,你好!”
我惊喜地朝他点了点头。
“我们不再是陌生人了。”他说。围墙的高度才到他的膝盖,他只需要抬脚便可跨出来跟我握手。两个院子,彼此能一览无余。
我心里认同他的说法。
“我已经看日出回来了。”他兴冲冲地说,似乎这一天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始,一切都会得心应手。
我终于开口回应了他:“好呀。”
“你见过日出吗?”他问。
我不能肯定。
“你见过日落吗?”他又问。
我也不能肯定。
“那你每天都在干吗呢?”他对我很好奇。
我说,我还在上学,现在只是假期。
他沉默了一会儿,沉吟道:“可惜了。你年纪小小的便已经错过那么多美好的东西。”
我不认可他的话,反问:“日出、日落有什么好看的?”
“太阳每天都是新的。今天的太阳跟昨天的太阳肯定不一样。甚至每天升起和落下的都不是同一个太阳。你明白吗?”高个子说话的时候仿佛高高在上,我得仰视才能看见他的脸。
我不明白。初来乍到,我什么都不懂,只是对一切都很好奇。
“就像什么呢……就像每天吃的豆腐一样,都是新鲜的。”高个子说,“绝大多数的人一辈子只见过一个太阳,而我,见过无数的太阳……”
我觉得哪里不对头,但又说不出来,突然醒悟:可能是跟一个外人说的话太多了。于是我转身要回屋子里去。
“你得像我一样,不要虚度光阴,每天都要干有意义的事情。”他很诚恳地对我说。
我回过头回答,好的。
然后,他还急切地告诉我,今天不要吃豆腐,因为他闻出豆腐铺的豆腐不够新鲜。
“做豆腐的老杜今天早起了十五分钟,意味着今天的豆腐老了十五分钟。”
我回到屋子里,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外祖母。她却劈头盖脸地对我说,不要听对面的人胡说,他是一个懒汉,全镇最懒的人,每天除了看日出、日落,什么正事都不干。
外祖母的话也许是正确的。早上见过高个子后,这一天很长的时间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,院子静悄悄的,直到快傍晚,他才从屋里伸着懒腰走出来,推开院子的木门时,门上的蘑菇受到了惊吓,掉了几朵。我站在这边的院子门槛上对着他笑。
“今天早上跟你说了太多的话,下午我睡过头了十五分钟,快要耽误我看日落了。”他对我说,“今天我不能怪你,但今后如果遇到类似的情况,你有义务叫醒我。”
我只是笑。他急匆匆穿过巷子,往大街西头跑。我想,他的影子也会跟着他跑,但跟不上,很快便跟丢了,他会不会发觉呢?
天快黑了,我正在屋子里吃饭,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叫:“喂,小学生!”我听出来,是高个子的声音。我走出门。他在外祖母家的围墙外,欣喜地对我说:“我刚才在西山捡到一只南瓜,是太阳在快落山的时候留给我的,它带不走。”
他朝我举起一只熟透了的南瓜,跟他的头差不多大。
“欢迎你到我家喝南瓜粥。”他真诚地邀请我。
我摇摇头。我对南瓜粥没有一点儿兴趣,因为今天外祖母折腾的晚饭正是南瓜粥。
高个子说:“不是每天都能幸运地捡到南瓜。当然,有时候看日出,也能捡到其他东西。”
外祖母在屋里叫我的名字,是命令我回屋的意思。
“我的意思是,天无绝人之路。”高个子提高了嗓门。这句话是朝着外祖母说的。
二
开始的时候,外祖母去哪里都带着我。但很快她便发现我经常在她的身后无缘无故地消失,像走丢了的影子。她惶恐地大声呼喊我的名字,差不多全镇的人都能听到,很快我的名字家喻户晓。她一呼喊,有时候,我从斜里的巷子或偏僻的角落跑出来;有时候,我重新出现在她的身后,拍打一下她的背;更多的时候,她呼喊大半天也得不到我的回应,因为我知道镇上哪些地方更好玩,偷偷地逃离了外祖母。她不耐烦了,而且,她有自己要做的事情,便放任我自由。于是,我像一匹小马驹似的在镇上乱闯。常常,我会在街头偶遇高个子。他的手里总抓着能吃的东西,比如青菜叶、萝卜、扁豆……有一天傍晚,他提着一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子,风把空荡荡的袋子吹得噗噗响。我问他:“你提一个空袋子干吗?”
他晃了晃袋子,说:“里面明明有一块肉,你没看见吗?”
他让我用手触摸一下袋底。我捏了一把,果然是一块软乎乎的东西。
“上我家吃肉去。”高个子又一次真诚地邀请我。
我犹豫了一下,答应了他。他很高兴,让我跟着他回家。我闪进高个子的家时,他用袋子遮挡着我,没有让对面院子里正在筛选黄豆的外祖母察觉。
高个子屋里黑麻麻、乱糟糟的,散发着老鼠和蟑螂的尿味。这个院子只有他一个人生活,显得过于宽大了,孤独的气息无处不在。一些房子是多余的,因为里面啥都没有。他睡觉的房间明亮一些,门板上钉着一块黑底白字的小木板,上面赫然写着“北大落榜生”,字写得倒是很端正,而且是用油漆写的,擦不掉,即使在昏暗中也闪闪发亮。房间里除了一张被蚊帐完全遮掩的木床,还有一个简易的书架,上面摆着马灯、收音机、笔筒、闹钟和瓶瓶罐罐,都是旧的,几本同样破旧的书和杂志散落其间。我进门的时候刚被蛛丝拂面,才十几秒钟的时间,出来时蛛丝竟然又接上了,把我的脸重新拂了一次。
厨房空间很小、很简陋,几乎看不到厨具,也没有多余的锅、碗、筷,好不容易才从一只塑料瓶里刮够一小勺的盐。肉有点儿馊了。他用清水浸泡了一会儿,然后扔进锅里,煮了一会儿,捞出来,小心地切成一小块一小块。然后,小心地将肉和莴笋一起炒。刚炒了几下,他突然想起什么,喊了一声“天啊”,扔下铲子往外跑。我还没回过神来,他已经回来了,手里抓着一小把紫苏和薄荷,放在水里用力搓了搓,然后扔到锅里,重新开火。那香气,顿时撑爆了厨房。
只有一个碗和一双筷子。碗口缺了一小块,筷子从头至尾都有霉黑。高个子把碗和筷子都给了我,他用手抓菜。肉把他烫得直叫。那是我吃到的最好的肉,每次把肉扔进嘴里,我都像他那样发出惬意的笑声。
吃完肉,我才问他肉从何而来。他说,是捡到的。在去看日出、日落的路上,什么都有可能捡到。我半信半疑。外面传来外祖母的呼喊声,仿佛她知道我躲在高个子屋里。
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全镇最懒的人?”高个子说。
我觉得是的,因为我从没见他干过正事,整天游手好闲,或睡懒觉。
“好像石羊镇的衰败、没落,他们的贫穷和愚昧全是因为我的懒惰造成的。其实我是全镇最勤快的人。”高个子说,“我说的是最勤快,你到底明不明白?”
“就因为你每天都去看日出、日落吗?”我说。
“是,也不全是。有时候我也干一些别的。”高个子很诚恳地说。
三
因为吃了高个子的一顿肉,我对他亲近了许多。而且,我觉得我要承担起一定的责任。从此,每天清晨,我都赶在外祖母起床之前起来,站在围墙内的椅子上朝高个子那边看。如果他家中间屋子的门开着,就证明他已经出发去看日出了。如果这个时候门没有打开,他肯定是睡过头了,仍没有起床,他将错过这天的日出。
那我就得叫醒他。我们仿佛达成了默契,每天他都等到我站在围墙上,才匆匆出门。傍晚不用我担心,因为他总能准时从屋子里出来。他从不会错过日落。
他曾错过一次日出。他的母亲去世那天,因为太过悲伤。
“日出就那样,错过了也就错过了,像亲人去世了,留下的遗憾永远无法弥补。”高个子说。
有一天早晨,我照常起来,却发现他中间屋子的门紧闭着。我赶紧跑过去,推开他虚掩的门,对着屋子里面喊:“起床呀!如果再不起来,日出就要变成日落了。”
高个子呻吟了一声:“我病了。”
我看到他躺在床上,蜷缩着身子。我摸了一下他的额头,发烫了。
我说:“今天就睡觉吧,不要去看日出了。”
然而,高个子没有听我的,挣扎着爬了起来,下床,踉踉跄跄地往外走。
“还早……还能赶上……”他差点儿被门槛绊倒。
我很替他担心。中午时候,他回来了。我们隔着各自的围墙看到了对方。
“今天的日出比平常更美。”他说,“谢谢你及时叫醒我,我要送你一件小礼物。”
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野芭蕉,熟透了的,他用一团报纸包裹着扔过来,落在我的身后。我捡起来,直接吃了,很清甜。这种芭蕉,叫美人蕉。
“山上什么都有。对热爱生活的人来说,天无绝人之路,一根芭蕉就可以顶半天食粮。”高个子说。
四
高个子不仅晴天去看日出和日落,下雨天也去。有一次,我看见他打着雨伞出门,雨水也没能阻挡他。我叫住了他:“高个子,你是不是去看日出呀?”他停下来对我说:“你是不是觉得奇怪?”
我当然觉得奇怪。满天的黑云悬挂在空中,不把雨水下完是不会散去的。
“不管下不下雨,太阳每天都会出来的,也会落下去。”他说。
“那你看得见它吗?”
“当然……只要我站在山顶上就能看见。”
我觉得他有点儿好笑。
“等你长大后就会懂得这些道理。”他说。
说罢,他赤脚踩着水流成河的街道走了,很快消失在雨中。
还有一次,他从山上回来摔坏了腿,疼得龇牙咧嘴。第二天一早,他竟拖着受伤的腿爬上东面的围墙,坐在围墙上往东边眺望。我问他:“今天不去看日出了?”
他痛苦地呻吟着,回答说:“我正在看日出。”
我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“只要内心敞亮,在围墙上一样能看到日出日落。”他说。
“那你每天在家里的围墙上就可以看日出日落,何必跑到山上去呢?”
“你跟他们一样,总是问一些肤浅、可笑的问题。”
他一边“看”日出,一边和我说话。
“听说你从海边来……东海那边,离太阳最近的地方。”他用谦卑的语气问。
我说:“是的。我在海边长大,每天出门就能见到大海。”
“那你肯定每天都能看到日出和日落。”
“我不能确定……”
“傻瓜,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来、落下去,那就是日出和日落。”
我并非每天都留意大海。吃饭、上学、玩耍、睡觉、听母亲唠叨,天天如此,大海就是一潭单调的水,对我没有多大的意义。
“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!”高个子说。
为了掩饰心里的自卑,高个子仰着头尽最大的努力做出极目远眺的样子,好一会儿,他兴奋地说:“太阳终于出来了!比平常晚了十五分钟。”
但我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太阳,甚至连它的光线也感受不到。他对我很失望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。
“在自家围墙上就可以看到日出,你肯定是全镇最高的人。”我说。我心里讥笑他像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。
他从围墙上退下来,喘息了一会儿,然后喃喃地说:“我想去海边看一次日出日落,很想。”
其实我无数次见过海上的日出日落,但从没有向他描述过那种景象。因为对从没见过大海的人描述大海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情。但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,似乎从我的身上看到了海上的日出日落。
五
“石羊镇是世界的谣言中心。”
高个子悄悄地告诉我,在这个镇子上,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实的,听到的东西更加不可靠,凡事要用心去感受、辨别,要提防别有用心的坏人和蚊子一样烦人的风言风语。“就像翻开石头,看到的可能是蚯蚓,也可能是蜈蚣。”在他的院子里,我和他一起翻动那些石头和砖块,寻找蚯蚓。他要带我去钓鱼。舅舅觉察到了我跟高个子过从甚密,警告过我,不让我跟高个子在一起,说他脑子坏了,游手好闲,还经常偷别人的东西,“有一次,进我家的院子偷豆子,被我抓住了。”
“石羊镇有一半的流言蜚语与我有关。你别信,我也不信。”高个子说,“因为他们都是愚蠢、庸俗的人,连日出、日落都未必分得清楚。”
但我知道一个传言可能是真的。
一年前,也许是几年前,高个子趁舅舅不在家的时候怂恿舅母跟他一起去看日出日落。舅母居然动心了。如果不是豆腐铺的老杜及时告密,舅舅追赶到街角的尽头阻挡了他们的去路,那天清晨高个子和舅母就真的一起看到了日出。
老杜似乎自始至终看在眼里,把高个子和舅母的一举一动描绘得十分详细,连他们一前一后、东张西望、慌慌张张的步态和表情都比画得一清二楚,让人不得不相信是真的。他经常拿此事来说笑,我就无意中听他说过一次,彼时我夹在一群闲聊的人当中。老杜眉飞色舞的样子令我很生气,趁所有人不注意,我偷偷在他身后的豆腐里撒了一把煤灰。可惜了洁白的豆腐。
我终于明白舅母和舅舅即便面对面也不跟高个子打招呼、说话的缘由。尤其是舅母,刻意躲避着高个子,两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各自的院子,仿佛害怕舅舅在暗处监视。有一次,高个子突然跟我提起舅母:“她的鬈发,像大海的波浪。”我说:“你见过真正的波浪吗?”高个子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真正的波浪大概也就是你舅母鬈发的模样。”
我格外留意过舅母的鬈发。它很柔软,很纤细,很有弹性,每一根都舒缓地弯曲,鲜活地攀爬着,散发着桂花的芳香。无风的时候,大海的波浪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。
高个子说:“他们都误会我了,我对你舅母从来没有非分之想。我对谁都一样。”
是的,我觉得他不应该是一个龌龊的人。他可能只是想找一个人陪他看日出而已,没有多余的想法,而舅母恰巧是其中的一个而已。高个子也曾经多次怂恿我跟他一起去看日出日落,说了很多道理,都被我拒绝了,不是什么特殊原因,只是对在海边长大的我来说,日出日落像吃饭、拉屎一样平常,不值得去看。
镇上也没谁愿意跟高个子说话,甚至不让他靠近。他们说他身上有一股老鼠尿的馊味,可是我闻不到。他们处处提防着他,他从他们身边走过,他们会马上警惕起来,仿佛他会变魔法,不经意间盗走他们身上的财物,或者,让他们沾上一身鼠尿。舅舅如数家珍地向我介绍过高个子做过的坏事,大多跟偷盗有关。镇上的人说,那些挖矿的人是大盗,高个子是小偷,现在石羊镇什么都没有了,再也养不起他们了,总有一天会把高个子饿死。
然而,我从没有见过高个子做坏事,相反,我还看到他做过不少好事,比如,清理巷子水沟里的死老鼠,帮街坊捣掉屋檐下的马蜂窝,给外乡人带路,帮被风雨摧毁巢穴的鸟重建家园……这也是我愿意跟他一起去钓鱼的原因。
那天午后,阳光很好,我们去一个很隐蔽的河湾钓鱼。高个子似乎是第一次干这活儿,笨手笨脚的,我也不是很熟练。结果,鱼把我们所有的蚯蚓都吃光了,也没有一条鱼上钩。我们的鱼桶空荡荡的,但我们过得很愉快、充实。高个子说,如果是在海上钓鱼,我们的桶早就装满了。
我父亲就曾经喜欢到海上钓鱼,一个人,撑着小船到离岸很远的地方,我们都看不见,母亲为此提心吊胆,禁止我随父亲出海,害怕我染上爱钓鱼的毛病。由于高兴,我破例向高个子详细地描绘了海上日出和日落的情景,甚至用树枝在河滩上画出了图案。河滩足够大,可以画得下大海和太阳。高个子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,像一个小学生那样专注地盯着我手里的树枝,而我并没有辜负他,细腻地连波浪也刻画出来了。末了,他问我是怎样从海边来到石羊镇的。我说,我也不知道,外祖母领着我坐了一天的班车和两三天的火车,中间还换乘轮船和拖拉机。世间的地名和线路太繁杂,无法让人弄明白。
我告诉高个子一个秘密,而且他相信了:只要一直沿着这条河走,一定能看到大海。为此,他十分兴奋,仿佛是迎来了一生中最重大的发现。
但我很快便后悔了。不止外祖母、舅舅,还有镇上所有的人,都责怪我做了一件错事。因为几天之后,高个子第一次离开石羊镇,沿着河流,去见识大海。
当然,事先我也知道。那天他向我告别,说要出一趟远门。我知道他想干什么,但不说,我也不想揭穿他。可是,他是否知道这条河流到底有多长啊?要穿越多少座山,要蹚过多少荒野,才能到达大海?
高个子的消失在镇上引起经久不息的恐慌。仿佛他离开后石羊镇的人口骤减了大半,街道、店铺、院落和内心都突然变得空空荡荡。他从没有过那么让人牵挂,甚至还有人将他的离开作为石羊镇继续衰败的标志性事件。
“连他都走了,证明石羊镇彻底没有希望了。”
可是,高个子在的时候,他们也没有觉得石羊镇有什么希望。
所有的人都知道是我告诉了他去往大海的秘密。他们责怪我的原因是,高个子此去必死无疑……虽然他是一个傻瓜、懒汉、小偷,死不足惜,但他毕竟也是我们的街坊,他的母亲还是一个好人。
尤其是外祖母,整天捏着佛珠,在院子里踱步。
“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,我怎么向他死去的母亲交代?”外祖母似乎在责怪是我让高个子去送死的。
舅母也忐忑不安,每天都透过窗户偷偷地眺望对面的院子。有时候,她还来到自家的围墙边,假装晒陈皮和布鞋或其他微不足道的物品,用不易让人察觉的目光越过巷道。她的脸色绯红,宛如海上日出。
只有我很淡定。我对舅母说,如果高个子不回来了,那么我就代替他,每天都去山上看日出日落,即使下雨天也不例外。平常寡言少语、对我爱理不理的舅母突然对我热情了许多,趁舅舅不注意偷偷塞给我一些零钱,有时候没话找话,向我打听高个子的秘密。我告诉她,我和高个子之间没有秘密,太阳底下一切都是明亮、坦荡的。
“如果你真的去看日出日落,可以带上我——或者是,我带你。”舅母半开玩笑地说。
此时的舅母已经怀孕了。腹部明显鼓了起来,看上去像一只青蛙。她的肤色很白净,像极了青蛙的肚皮。
为舅母几个月后的分娩作准备,外祖母买回来十几只母鸡,就散养在院子里。那些鸡并不安分,经常炫耀自己的飞行能力,跃上围墙,俯视众生。
一个下午,舅母打了个喷嚏,一只在墙上仰望天空的母鸡受到惊吓,张开翅膀飞到了对面的院子,舅母大惊。家里只有我和她,她断然不敢私自到高个子院子里去。我自告奋勇,但舅母说:“我也想去看看。”
就这样,我和舅母推开对面院子的门,进去了。那只母鸡机智而敏捷地从宽阔的门缝钻进了屋子。我领着舅母推开了虚掩的房门,她似乎并不急于捕捉那只母鸡,而是好奇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。
屋子里的简陋和杂乱以及扑面而来的异味让舅母始料不及。
她在高个子的卧室门口呆住了。我打开灯,她鬈发上的蛛丝显而易见。一只老鼠从她两脚之间夺门而去,舅母似乎并未察觉。
“哪像个家啊?”舅母自言自语道。
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。舅母让我推开封尘许久的窗户,她从门角处拿来一把竹子扫把,打扫屋子。她的腰身弯不下去,只好直着身子挥动扫把。打扫完毕,她便整理高个子的床。把蚊帐高高挂起,把床单和衣服折叠得方方正正,摆放得齐齐整整……经舅母好一阵子的收拾,屋子的面貌焕然一新。舅母累了,主要是腰酸了。她让我出门瞧瞧自家的院子,看舅舅和外祖母在不在。我回来报告说,不在。然后,她匆匆出来,逃跑一般离开了高个子的院子。
回到家里,我提醒舅母,我们忘记了那只母鸡。
舅母淡定地说,等到日落时,它会自己回家的。
…… ……
(本文为节选,完整作品请阅读《人民文学》2023年09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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